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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祖父李叔同 | 李莉娟

2022-05-01 18:22:11

图为李叔同的嫡孙女李莉娟来在宁波博物馆亲口讲述祖父的传奇人生

你们将来如要编写《中国话剧史》,不要忘记天津的李叔同,即出家后的弘一法师。他是传播西洋绘画、音乐、戏剧到中国来的先驱。——

在关于中国话剧史的各类文章中,上面这段话经常被引用。学生时代的曾在话剧舞台上扮演过女性,而更早的实践者则是1907年在话剧《茶花女》中扮演女主角的李叔同,他参与创建的“春柳社”及其早期演出,被戏剧史界视为中国话剧的开端。

无论生前身后,李叔同的名字始终没有被遗忘。著名画家刘海粟曾说,近代人中只佩服李叔同一人;作家林语堂称他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高傲的张爱玲也低下头来:“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曾任协会会长的赵朴初则以“一轮明月”来形容这位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上世纪80年代的一部电影《城南旧事》,让李叔同作词的《送别》传唱不衰,旋律背后寄托了台湾女作家林海音记忆深处的北平。

然而所有这些,都是他人眼中的李叔同。对于血脉相连的后人来说,弘一法师又留下了什么?作为嫡孙女的李莉娟,向环球人物杂志记者打开了追溯的闸门。



福缘

位于天津三岔河口东粮店后街的李家是个大家族。1880年,李叔同就出生在这座大宅里。他的父亲是同治四年的进士,后辞官经商,经营“桐达”钱庄和盐务,被称为“桐达李家”。

在家族的回忆与文字记载中,李叔同4岁习字,5岁诵诗,到15岁已经写出“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的句子。生于商贾之家,却毫无经商的兴趣,少年时代的他迷恋的是诗词、篆刻、戏曲。在县学里,每次作文李叔同都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就在一个字格中写两个字,结果得了个“李双行”的称谓,文章在同龄人中十分突出。

家族的另一个传统是信仰。李莉娟告诉记者,祖辈老人对于斋戒诵经十分虔诚,家风上也更贴近佛学教义。家里有一副她的曾祖父亲笔书写的对联:惜衣惜食非为惜财缘惜福,求名求利当知求己胜求人。“直到今天,我们还是按照这幅对联生活。衣裳能穿就穿,不敢随便丢弃。”

18岁时,李叔同娶了津门茶商之女俞氏为妻。李莉娟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那一年奶奶20岁。不久后,李叔同奉母携妻,外带一个老佣人王妈,一起前往上海。他进入上海交大的前身南洋公学就读,当时蔡元培担任校长。上学期间,李叔同认识了很多上海名流,常聚在一起切磋文学。时间长了,他与许幻园、袁希濂、蔡小香、张小楼结为金兰,号称“天涯五友”。家中富有的许幻园爱才,看到李叔同一家租房住,就把自家房产“城南草堂”的一部分让了出来。李莉娟的伯父和父亲都是在上海出生的。

这段时期,李叔同写文章已颇负盛名,许幻园的夫人宋贞曾用“李也文名大似斗”来形容他的文才。“在上海求学的那几年,祖父认为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母亲、妻子、孩子、朋友都在身边。”

但好时光随着祖父的母亲去世结束了。“我父亲在1904年12月出生,几个月后祖父的母亲去世。按天津风俗要叶落归根,必须回老家办丧事。祖父就把母亲的灵柩从水路运到天津。”

按老规矩,在外地去世的人,灵柩是不能进家门的。家里人意见不合,李叔同据理力争,亲友们也帮着调解,最终灵柩由正门抬进,出殡时由正门抬出,李叔同总算为母亲正了名。

丧礼却是按新式规矩办的。仪式前6天,天津《大公报》就以《文明丧礼》为题刊登了通知,第二天又刊登了“新仪”的各项内容,李叔同“尽除一切繁文缛节”,要求来宾们不要送钱、幛,只送挽联、花圈。葬礼上,李叔同不穿孝服、不下跪,而是致悼词,弹钢琴唱自己谱写的哀歌。所有人只行鞠躬礼,亲属穿黑衣、戴青纱,来宾戴白花。“新式葬礼在天津引起了轰动,因为我祖父排行第三,大家就说李三爷又搞了一件奇事。”李莉娟说。

丧母对李叔同打击很大,他甚至将名字改为“李哀”。其学生丰子恺后来撰文说,李叔同曾说,母亲的死使他“从生平最幸福的时候转入不断的哀悲与忧愁,一直到出家”。

1905年的秋天,李叔同孤身赴日本留学。临行前,他在《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中写下了“二十文章惊海内”的名句,看似自负之言,下一句却是“毕竟空谈何有”,心境已转悲凉。

李叔同1911年画作



极致

日本6年中,李叔同在东京上野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画和西洋音乐,组织话剧团体演出,在留学生中颇具影响力。1911年春,他毕业回国,在天津待了不到一年,就去了上海《太平洋报》做文艺编辑。不久该报停刊,他又受聘于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兼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南京大学前身)的图画和音乐课。李叔同被认为是中国油画的先驱,不仅最早讲授西方油画知识,也是第一个开设人体模特写生课的人。除丰子恺外,刘质平、潘天寿、曹聚仁等文艺名家都是其学生。

在众多朋友和学生的回忆中,李叔同最鲜明的性格特点是认真之极。丰子恺用“温而厉”来形容这种感受。“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门进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丰子恺《回忆李叔同先生》)时间长了,所有的学生都会提前到齐,等上课铃一响,李叔同对着学生们深鞠一躬,然后开始讲课。

学生上课时看闲书,往地上吐痰,或者关门声音太响,李叔同永远都会在课后把人叫住,轻和而严肃地告诉学生下次不要这样,然后轻鞠一躬,把人送出去。在别的学校里,教英文、国文和算术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两级师范学校里,是李叔同这位音乐老师最有威望。同事回忆,“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

这种人格力量也给朋友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作为同事和挚友的夏丏尊曾回忆,有一次学生宿舍失窃,查不出是谁偷的。身为舍监的夏丏尊问李叔同怎么办,李叔同说:“你肯吗?你若出一布告,说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你就一死以殉教育。那样一定会有人来。但如果三日后没有,你就非不可,否则便无效力。”夏丏尊说,这话要是一般人说就过分了,但李叔同说出来却是真心实意,毫无虚伪。但夏丏尊实在干不了,只好笑着对李叔同说谢谢。

李莉娟对祖父性格的描述也是“非常认真”。李莉娟说:“出家后,有很多人求他的墨宝,但他持戒极严,不收任何金钱,需要的东西都通过书信让学生或朋友寄来。有一次,丰子恺寄来一卷宣纸请他书写佛号,宣纸自然是要富余一些,祖父就写信去问,多余的如何处置?丰子恺回信说,请随意处置,祖父这才使用。另一次丰子恺寄的邮票多了几分,祖父就把多出的又寄回去,此后,丰子恺都要提前说明多余东西的用途,祖父才肯用。还有朋友寄来的书信上贴的是印刷品邮票,比书信邮票便宜一些,祖父就写信跟朋友说,这是犯了盗戒的,下次不可以这样。”

对文化和艺术,李叔同更是“做就要做到极致”。有人归纳过他的各种“第一”:主编中国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首创中国报纸广告画;最早编著《西方美术史》;最早创作和倡导中国现代木版画艺术;最早介绍西洋乐器……李莉娟认为,正是这种对极致的追求,才促成了祖父的出家。



出世

1918年,研究佛学多年的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正式剃度,号弘一。作为当时身负盛名的文化和艺术大师,他的出家引起外界一片哗然。从那时起,关于他出家的原因就众说纷纭:有说是受家庭环境影响,有说是因家族产业经营变故,有说是因革命理想幻灭,等等。直到今天,很多文章仍在探究李叔同变成弘一大师的“秘密”。人们似乎无法理解,当一个人拥有了世俗人希望得到的一切时,为什么要选择远离红尘?

然而,李莉娟并不希望人们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劝君千万不要在此浪费时间,以免以讹传讹,误导后人。还是先了解弘祖(弘一法师)出家后二十四年间的成就及对的贡献,顺便再学一学的教理教义,待思想境界有了提高,一切便明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向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阐述了自己对祖父出家的看法。

“祖父不是受时代影响而出家的。对此,我特别赞赏丰子恺先生的‘三层楼’观点:人生的第一层楼是物质生活,即衣食住行的满足,大多数人都停留在这一层次;第二层是精神生活,即对学术和文艺的追求,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在这一层;第三层是灵魂生活,即宗教信仰,宗教徒在这一层次。祖父无论做什么都完全彻底地投入,当他学佛到一定程度时,出家就是必然的,这是他做人做事极端认真的结果。”

丰子恺对此也有阐述:“他们(宗教徒)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人生欲。”

李莉娟觉得,当时祖父的人生境界已经到了顶端,认为学佛非出家不可。“他要研究戒律,这是只有出家人才能看的。持戒必须非常严谨,行动坐卧也特别苦。我祖父奉行过午不食的戒条,中午12点后,宁可饿着也不吃饭。”

有一次夏丏尊在一个小庙里碰见了弘一法师,看到他的铺盖被子都极其破旧,枕头是卷起来的破衣服,吃饭时只有白菜萝卜,弘一法师还吃得十分郑重。夏丏尊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另一个流泪的人是远在天津老家的妻子。李莉娟说,祖父兄弟三人,其大哥早年去世,家中主事的是其二哥。“祖父出家时,我父亲才十几岁。祖父就给他的二哥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已出家,希望家里人吃斋念佛。里面还夹着一封转给妻儿的信,说希望孩子们长大后从事教育工作。祖母得知祖父出家,流了泪,大家庭里说知心话的人不多,她是很寂寞的。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学习绣花,后来在家中招了几个女学生。”

李莉娟的父亲在文章中写道:“我母亲活了不到50岁,在我22岁那年的正月初三故去。”16年后,弘一法师在泉州圆寂,被后人尊为一代宗师。

1986 年6 月全家在故居合影,前排左一为李莉娟,前排左二为李端,前排左三为广洽法师。



衣钵

李莉娟的父亲李端原来在南开大学图书馆工作,后来转行做了会计。李莉娟出生于“反右”那一年,上面有一个姐姐,后来又有了一个妹妹。

她最早是从父亲口中知道祖父的,小时候家里还有很多弘一法师青年时期的照片。小学一年级的暑假,,“那些东西都不见了,家里开始避讳提这些事。后来我们家又迁到了农村,直到1974年2月才回来。”

1980年是弘一法师诞辰100周年,中国协会等组织在北京共同举办了一次展览,由此掀开了弘一大师研究的序幕。报纸上逐渐有了一些纪念文章。“每次看到这类文章,父亲就说:‘哎呀,又纪念你爷爷了。’祖父的那些往事,总是由父亲叙述,我们恭听,就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但对弘一法师出家后的事,李端也是通过与各地的交流才有了更多了解。“后来我父亲开始写一些回忆文字,但他在农村时得过中风,写字很慢,《天津日报》的一位老记者就对他的笔录做了一些整理,写成一篇《家事琐记》,后来我家修复故居、寻找亲友都以这篇文章为第一手资料。”

李莉娟从1985年开始接触。“那一年,跟随祖父学过律宗的一位广洽法师,得知我父亲在天津,特意从新加坡过来看我们。他对父亲说,希望李家的下一代能继承和发扬弘一大师的精神。我父亲把这句话特别放在心上,在跟几个友人商量后,决定让我们姐妹开始学习佛法。”当时宗教活动还没完全放开,,李莉娟的姐姐有些顾虑,“她觉得如果我们两个都皈依了,,谁也救不了谁。所以就让我一个人先皈依。”1986年6月,广洽法师再次到天津,在大悲禅院弘一大师纪念堂里为李莉娟举行了皈依仪式,取法名为契真。后来李莉娟被调到天津市协会工作。

李莉娟说自己受祖父影响很深。她曾和姐姐一起编过一本《随弘一大师学佛》,里面包含了她从祖父那里获得的启迪。“比如惜福、习劳、持戒、自尊。我皈依时,市面上还没有多少佛学书籍,我是看着祖父的文章走进的,就像祖父面对面给我讲解一样。”

随着的兴盛,关于弘一法师的文章书籍、影视作品越来越多。但在李莉娟看来,其中很多都有揣测、杜撰或过度解读的情况。提到这点,语气一直平缓的她有些激动:“尤其是现在的文学和影视作品,都要进行‘艺术加工’,否则就好像没有卖点。去年某地要拍一部关于弘一法师的电影,因为需要后人的授权,他们就把剧本发过来,一再叫我授权。我看完后回复了一句话:大相径庭。这根本不是写弘一法师,全是杜撰。他们说,弘一法师出家之后的生活太平淡了,不这样写没看头,吸引不了观众眼球。我说这个权我绝不给你授,最后他们决定拍一个纪录片。我觉得这样也好,曾经见过弘一大师的人现在还在世的只有三位,年纪都在90岁以上。我建议他们去采访这些老人,也希望创作者能够尊重历史。”



真谛

在弘一法师身上,反映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普遍现象:很多文人雅士和艺术家都潜心向佛,甚至本身就是僧人,李莉娟认为其中有着必然性。“研究文化艺术,尤其是学书法的人,是很容易接触到理念的。书法里很多词句都来源于,现在我们常用的一些词,比如世界、圆满、执着,都是用语。另外,学书法必须深入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其中也包括文化,所以即使没有皈依,也会对有深厚的了解。”

除了文化精英的推崇外,广大民众是流传的群众基础。尽管中国传统儒家文化讲求入世,而则被普遍认为是出世的,但却在中国普及、发展了2000多年,香火不断。

李莉娟认为,这是因为的教义贴近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尤其符合人们对于社会安定的需求。“要是学佛的人把真正的研究透了,按照教理、教义约束自己,。有五戒:杀盗淫妄酒。首先忌杀生,如果连动物都不杀,肯定不会去杀人;也不能说瞎话,真正学佛的人心里是非常坦然的,不怕把整个心亮出来给人看。”她认为,的文化内涵对目前的中国社会仍然有着积极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造人的精神世界,也有助于社会和谐。

但另一方面,李莉娟也对记者强调,她希望今天的人们对于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信仰。“现在寺庙里很多烧香拜佛的人,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大多数人只是用金钱跟佛做交易,换取个人需求的满足。其实真正的是只讲奉献,不讲所求的。”弘一大师曾经引用过《华严经》里的一句话:“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李莉娟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学佛理念。

“很多企业家希望生意发达、赚大钱,于是就来寺庙里烧高香,那都是没有必要的。你只要把心态调整好,好好对待员工,不要坑蒙拐骗,不要造假,不要欺骗老百姓和消费者,这就是你学佛最大的贡献了。如果真心向佛,企业就不会出假冒伪劣产品,不会拖欠工人工资。据说有的贪官被抓后,身上戴了十几个护身符。佛如果保佑这样的人,还值得信仰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学佛之人,心应该是透明的。”

在李莉娟看来,这些人并没有领悟到的真谛。“说实话,现在大多数信佛的人都是迷信,手里拿着好几个皈依本,说我受戒了,但其实并不是学佛之人。我在一个论坛上讲过,的教义应该融入社会生活之中,你如果能把家里人都照顾好,甚至以德报怨,你就是一位菩萨。用高尚的道德准则要求自己,不必拜神求佛,也能到达佛学的境界。”或许,这就是清贫离世的弘一大师留给其后人的最大财富。

(作者:尹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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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环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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