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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连载:祝君好 第二章

2022-08-01 19: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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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足足三个月,海景每晚捧场,虽说老实生意人不懂得欢场规矩,不会做大豪客,却也和上上下下都熟悉了起来。九爷背着人跟阿娇说,海景是个可靠的人,阿娇红了脸一笑。


三个月后海景回了一趟大屿山,不久又来到惠州。没想到短短几天功夫,已是换了人间。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军队进了城,裹着破破烂烂的军装,个个杀红了眼睛,。事情来的突然,早上司徒带金瓶上茶楼,一去就再没有回来,是被抓了夫还是就地正法,也没人知道。

海景跨进门的时候,一屋子人正乱糟糟吵着要散伙,他毕竟是生意人,有决断,闷了一刻钟,忽然亮起嗓子叫大家到香港另谋生路。大伙哄一声就炸了锅,海景小声解释:“我在大屿山还有两条街,一家酒楼,就差个唱歌的班子了。”

有人笑道:“还差个收钱的老板娘吧!”


海景嘿嘿的干咳两声,没有接口。屋子顿时热闹起来,人人觉得又有了奔头,脸上笑眯眯的。九爷交代女孩子们把细软搁在绑腿里,而且要用锅底灰抹脸。每个人都忙乱起来,阿娇也打开自己的箱子,看着平日出台的衣服、时髦的装饰,积攒了许多年,现在也顾不得了,说扔就得扔。玉瓶呆呆的坐在衣箱上,一只手摩娑着肚子,另一只在箱盖上划着字。阿娇看着怕起来,九爷也变了脸色。阿娇忙赶上去问着她,玉瓶却摆摆手,笑了笑,抬起腿就往外面走,才两步,就跌在地上叫唤起疼来。


九爷一把抱起玉瓶到屋里躺下,大家围过来,只见她裤管已经濡湿,淡黄的水顺着脚踝流出来。班子里不是男人便是十四五岁的大姑娘,谁也没个主意,玉瓶攥着九爷的手痛得死去活来,可是随怎么问,也半个字不吐。大家都傻了眼,互相望着。最后还是九爷低低嗓子说:“她是要生了。”


所有人一齐往她腰上看去,那身段根本一点变化没有,但玉瓶已经叫得声音都哑了,只剩下断断续续呻吟。九爷这时候比谁都沉着,吩咐男人都到外面去,女孩子烧开水、找干净的草纸,生个火盆给剪刀消毒,还有,阿娇留下,帮玉瓶按着人中。

众人都出去了,九爷抬起玉瓶的一条腿轻轻揉着,一点点往上推。阿娇已懂得些事理,看得心惊肉跳,却见九爷神情肃穆,又从衣袋里掏出一颗珠子,放到玉瓶鼻子跟前教她嗅着,说是麝香丸,过一会儿,玉瓶终于安静下来,竟有些要睡着的意思。


这一拖就是几个时辰,玉瓶闹一阵睡一阵,闹的时候边叫边把九爷的手往死里掐,最厉害的一次竟连血都掐出来,阿娇看了替他疼,但九爷一点埋怨没有,只是不声不响的受着,后来玉瓶睡着了,阿娇却发现九爷颤抖着手替她掖被角,清俊的脸上已经止不住泪流满面。阿娇想,原来九爷进我们这破草台班子就是为着玉瓶啊,真是命。


到晚上玉瓶渐渐清醒了,挣扎着硬撑起半边身子,一双眼睛死死盯牢九爷,好一阵,才仰面倒下去,跟着孩子就下地了,是个女孩,才猫崽子那么大,红扑扑的,玉瓶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过去了。


九爷剪断脐带,把孩子洗干净,又剪下玉瓶的头发,结了好几根,才穿起那颗珠子给孩子戴上。九爷把哇哇哭的孩子抱在怀里拍着,喃喃自语:“叫晓月吧,我就看着她死。”。直到后来埋玉瓶,九爷都再也没有说话,只轻轻哼起《长生殿·密誓》一折,织女牛郎七夕相会,却见唐皇与玉环约定长相厮守,遂感慨人间离合。


【山桃红】

“天上留佳会

年年在斯

却笑他人间情缘顷刻时”

晓月在路上就一直是九爷抱着,海景到洋货铺子里买来奶粉,九爷每天六次调了牛奶喂,只有换尿布的事才交给阿娇。阿娇看得出来九爷是真心疼晓月,那疼倒不是明路里做什么,就是在眼睛里的,九爷看着晓月的时候,又温柔又怜惜,一丁点儿平日的冷漠都没有了。


班子里的人为着玉瓶的事很看不得九爷,背地里说三道四,几个偷偷喜欢过玉瓶又吃了冷门的男人更是挤兑着他。九爷从不理睬,只管哼着昆腔,一会儿,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一会儿

“愁深梦杳

白发添多少

最苦佳人逝早

伤独夜

狠闲消”

 

    从惠州到香港这一路直走了多半个月,总算有惊无险,路上众人商议推海景做班主,他嘿嘿笑两声,没推辞,抱了抱拳,算接受了。


班子在大屿山扎下营,重新置办了行头,海景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把客人往阿娇台前边儿拽。可是战乱时候能有什么生意,海景家整整两条街到后来只剩下一座海景楼。海景节衣缩食仍旧支撑着班子,危难中见真情,现在大家才是真心敬重海景。更何况一年多来,阿娇越发出落的水灵,也没有见海景动什么脑筋,他还是和当年一样,每晚坐在台前看看阿娇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一唱就唱到了1950年,,香港这个中转港一下子变成废地,经济大受打击,连带海景楼的买卖也淡下来,阿娇辛辛苦苦唱整晚,就只剩海景一个人鼓掌。海景急得直搓手,连连辞退不少伙计,也不顶事。


光“花月浓”就十几张口,再拖下去,凭海景怎么保,怕也是保不住。


九爷跟海景商量,可以出去跑码头,到新界、甚至马来西亚、新加坡走走。阿娇要做正牌台柱,是该出去历练历练。海景犹豫了。九爷说的自然是正理,可让阿娇就这么出去跑,他不放心。九爷说完话就又把眼神笼在晓月身上。晓月穿着月白的小衫子,胸前垂着麝香珠子,那衫子是九爷画了样,阿娇给剪裁的,用了最好的缎。现在九爷除开拉胡琴就是看晓月,嘴里颠来倒去哼几支昆腔,教得晓月还没学会说话,就已经知道唱:“人间情缘顷刻时……”


晓月越长越象玉瓶,尖尖下巴,水汪汪大眼睛。海景想,九爷还记挂着玉瓶呢。海景集中了“花月浓”的人,交代大家凡事要听九爷的,海景楼不是往外撵人,实在撑不住,在外面走一遭,长点见识,还是要回来。末了,海景说,是我不中用,让大伙受累了。


临走的时候海景才明白九爷是要带着晓月上路,可孩子这么小,带出去路上辛苦,再说放在这里,难道会亏待她吗?但是海景话一出口就被九爷顶回来。九爷说,“我不会让她再离开我的。”阿娇劝,九爷再说多一遍。海景看看劝不动,只好把阿娇拉到一边,塞给她一个八宝戒指,“再好的我也没有了,出去要是晓月病了伤了,就当掉换几个药钱。”


阿娇听得鼻子一酸,别过脸,两个肩膀哆嗦个不停。海景大着胆子拍拍阿娇,“除开九爷就是你大了,还成天孩子样。”


出去才半个月,九爷就写封信回来,他的字很漂亮,口气也跟平时说话不同,啰啰嗦嗦像个女人,晓月会叫爸爸了,阿娇在马来唱了满堂红,鸡毛蒜皮通通写回来。海景知道这是阿娇催着他写的,好像她就站在面前一边比划一边说。

 

这一趟跑下来,阿娇果然有了气派,不光嗓子长进,举止也大方了,海景楼的生意因为这位漂亮的台柱终于又上了轨道。


转过年来,天越来越热,七月,听说学生们要放暑假,买卖人没那个福气。海景在柜台里打算盘珠子,非常不耐烦。


“吱——呀——”门被推开,逆光里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请问,有位九爷是在贵地章琴么?”


祝文杰生得高大斯文,海景若知道五四运动,看见他定会想起德先生和赛先生,那一派大学生的打扮,茶褐色的头发又浓又软,直垂到肩膀,上了浆的雪白衬衣挺挺刮刮,尖领子,领口敞开,下摆扎在浅色西裤里,两道背带紧紧绷在胸前,整个人带着一股西方的固执的理性,十分新鲜,衬着海景楼古色古香的店堂越发过了时。


文杰说话简洁明了,在新界听过九爷的昆曲,有心拜师。海景听得心不在焉,暗地寻思文杰怎么长得跟玉瓶那么象,要是都换上长衫站一块儿,真好比一对双生子,一边想一边叫伙计去后院看看九爷在不在。恰好阿娇从后堂出来,忙赶上来笑道:“祝先生,到底找来了?”,说得文杰满脸不好意思。


阿娇抿嘴一笑,便向海景解释:文杰自小好戏,虽然大学里念的是西洋乐器小提琴,对昆曲仍然念念不忘,刚好认识了阿娇。阿娇知道九爷轻易不肯见外人,就安排文杰在旅馆后院藏着,果然,一到后半夜,九爷就咿咿呀呀唱起来,直唱到清晨,翻来覆去,总还是《雨梦》那一折居多,常常是:


【霜天晓角】

“愁深梦杳

白发添多少

最苦佳人逝早

伤独夜

狠闲消”


又或者是【苦相思】

“悠悠生死别经年

魂魄不成来入梦”


文杰接下去说,他连着听了七天,终于沾染寒气,大病一场,等再去找九爷时,“花月浓”已经回大屿山了,可他连九爷的面儿都还没有见到,于是趁着暑假,上门来讨教。正说着,那伙计出来请大家进去。文杰大喜,向二人微微一笑,率先跟在伙计身后。

 

穿廊度院,分花拂柳,转过大榕树,绿绒绒枝叶洒满一院凉意,树下露出一点青色衣角。文杰心下暗道,这一身青布长衫,可是在新界就认熟了。听见人来,九爷手上并不停,只把眼皮稍稍一抬,琴弦啪一下便断了。电闪雷鸣!这张脸,这个人,似幻似真。

他记的一清二楚,当年他们怎么说:“哪天你要是走了,叫我下黄泉,上碧落,一辈子也找不着。”

“刚才的话,这湖里的神仙可都听见了,你当着心。”


后来他是怎么做,水波荡漾,清晨风中犹有酒香,他决绝的表情,尖尖的下巴像把刀子顶在心口。悠悠生死别经年,他早已不抱希望。不!不是他!


——旁人看不出这么大震动。阿娇七嘴八舌给两个人介绍,海景招呼伙计在九爷房里摆下酒席,外面客人吃醉了酒混闹——尘世间原本纷纷扰扰,但,文杰心中一动。


所以,终究还是注定的吧,只有他感受得到,他的痛。而且,他竟然也痛。


四个人围着圆桌,海景自然占下首,对面九爷已经自斟自饮喝上了,阿娇还招呼,“祝先生,坐。”


扫一眼局势,哦,他习惯右手执杯——文杰嘴角轻轻一扬,笑吟吟从他手上取过小酒壶,捧在掌心,贴着他右手边坐下。海景和阿娇愕然。九爷迟疑,仍举着一只空杯,骨瓷的酒杯肌理绵密手感细腻,肤光胜雪,握着竟然热,火烧一样。呵,他,也有这么热的吧?眼看文杰一张俏脸就要涨红。

海景连忙解围:“啊,文杰是要行弟子礼,为师父倒酒。”


席间就数九爷最热火,也不劳人劝酒,乐呵呵一杯杯的灌,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七八岁就逃学去听戏,赖着父母给请了笛子师父。那师傅当年也是位角儿,落难了,才肯做教席。后来他徒弟发达,就把他接去享福。往后哥哥们闹着分了家产,拿着钱又没人管,成天票戏,捧戏子,写戏词。再后来,也是本钱落的足,功夫比别人下的深,加上命里大约有戏根,在票房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青衣,好读书求甚解,爱写作不专心。银行从业十余年,白天审批信贷项目,利益复杂精神压力大。工余兴趣过于广泛,唯有写作投入超过一万小时。杂志全盛时期发表短篇小说超过三十万字,因无法越过瓶颈,完工作品最长四万字。目前还在挣扎中。理想是写出能拍电视剧的狗血言情,让万千少女念着我的台词流泪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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