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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乐人戏

2022-07-11 03:30:37

在晋南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多数人都是听着乐人戏长大的。每个人一生中,都要与乐人戏发生几次关系,可以说是听着乐人戏来到世上,又听着乐人戏被送到地下。  

刚出生不久,高亢的乐人戏便在耳边响起,那是做满月,伴着欢迎曲一样的乐人戏,是向所有的人宣布,自个儿算正式来到了这个世上。长大了娶媳妇,花烛之禧,更少不了让乐人来助兴。寿终正寝,出殡之日,乐人的哀乐阵阵,等于宣告一个人的离去。这是为自己的。这期间,还要把这一套再重复几次,为儿子,为老人。更多的,则是站在一旁,去看别人请来的乐人戏。  

对于庄稼人来说,最熟悉的戏无疑是乐人戏,最了解的角儿也是乐人。甚至那一点历史知识,也多是从乐人戏中听来的。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王才、吕二等几个乐人的名字,从他们的戏里,还知道了许多历史人物,比如薛刚、徐策、公孙杵臼等。  

自从住进了城里,很少再去听乐人戏了,但每次到乡下,一听到乐人戏那种特殊的旋律,还是不由得停下来看一会。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中午,天色晴朗,艳阳高照,阵阵暖风吹来,空气中浮动出花草的清香。我和一位朋友在田野里缓缓行走。小路旁,粉红色的桃花,黄色的菜花和白色的苹果花竞相怒放,天地间似乎洋溢着一种祥和热烈的气息。一阵乐声从不远处的村庄传来,悠扬婉转,声声入耳。田野里,各种各样的花好像都动了起来,在伴着乐声翩翩起舞。驻足细听,乐声好像在随着暖风向四周扩散,连空气也好像流动得韵味十足,在音乐的旋律中若水一样荡起了波纹。我对朋友说:乐人戏开了,回去看看。朋友是个懂音乐的,听见我的话,反倒坐在开满鲜花的苹果树下,拉开了架式听,说:“在这花香四溢的旷野里听乐人戏,最是过瘾。”  

花香浓郁得要升腾起来,太阳暖暖地照着,田野里若有无数佳丽慢慢围拢过来,让人心里骤然有了一种激情。那边的乐声更加嘹亮,由悠扬婉转变成了慷慨激昂,热烈得让人心里发慌。几位在果树间干活的女人,顶着一头花瓣匆匆走过,其中一位朝盛开着花朵的果树间喊:“乐人戏开了,去看吗?”花朵间传出一个声音:“我听着呐,你头里走,我干完手里的活就来。”  

乐声更加悦耳,把我的思绪一点点往那边牵,终于耐不住,撇下了还在果树下陶然心醉的朋友,跟着那一群女人朝村里走去。  

我和朋友是来乡间参加一位长辈葬礼的。进了村子,在温馨的炊烟味和鸡鸣犬吠声中,感觉乐声反倒没有在田野里那么悠扬。架在屋顶的高音喇叭一阵滋滋响,跟着传出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各位亲戚朋友,入席啦!入席啦!端盘的,倒水的,各执其事,干活啦,干活啦!臭蛋,你狗日的跑到哪去啦,一晌午不见人影。乐声似乎在乱哄哄的声音中奋力挣扎,从许多声音中硬往出挤,听上去已疲惫不堪。  

院子里挤满了乱哄哄的人,感觉不出一点悲伤气氛。一排排还光着的餐桌上铺着白色的塑料桌布,像一幅神秘的图画般,把所有等着用餐的人都吸引到桌旁,一个个表情专注地望着桌面。伴着那面的乐声,菜很快就上来了,桌面上终于有了更生动的内容,人们的眼睛和嘴同时活泛起来,在谦让声中,举起筷箸一齐朝画面刺去。接着,吃饭声,猜拳行令声和厨房那边的锅瓢叮当声汇在一起,翻卷着暴出了院子。只有那边的乐声还在卓尔不群地悠扬,在各种各样的声音中绕来绕去,突然吃饭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喊了一句:好!好!不知道是喊酒好饭好拳猜得好,还是乐人演奏得好。很快,喧嚣的波浪又涌过来,淹没了院子,也淹没人们的耳膜。院子里又是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几位被称为乐人的汉子坐在一个角落里,忙忙碌碌地摆弄手里的家伙,用他们的乐声伴奏着喧闹的场面,同时也为闹哄哄的气氛中增加另一种情调。我没想到,在田野里听到的那么美妙动人的乐声,竟是由这几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摆弄出来的。更没有想到,摆弄出如此悠扬婉转声音的竟只有那么几个人,几件乐器。

乐人们也围着一张方桌坐着,数了数,五六个人而已,手里操持的家伙也不过两把胡琴,一根竹笛,一鼓,一镲,一锣,两根梆子。两只唢呐缩着脖子蹲在桌上,好像是随时会发出声响。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忙碌,有的手脚并用同时操持两件乐器,还有的连拉带唱,每个人都是伴奏者,同时又是演唱者。几句高唱,几声应答,伴之以热烈高亢的乐声,竟也将戏文演唱得热热闹闹。

阳光照在乐人们的身上,热烘烘的,连他们激昂的演唱也热腾腾地往天上升。那边灶间又是滋啦一声响,随着一阵热气,饭菜的香味在院落里翻腾着,一波接接着一波覆盖过来。这边的唢呐尖锐地响了,激昂地迎着波浪奔去,左奔右突,好像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饭菜的迷阵,一身清爽地散向旷野。乐人们沉醉在自己的乐声中,司鼓的,吹笛的,操琴的,都闭了眼,有节奏地晃动着身子,额头上,鼻尖上,都浸出了汗珠,有板有眼地进入了他们自己营造出的境界。也许他们此刻已经成了戏中的角色,这乱哄哄的场面与他们全无干系,也许他们已经被自己弄出的声音感动。一个汉子一声叫板:娘啊!让你这不孝儿男怎对的起你老人家的在天英灵。再唱,已经声泪俱下了。

我已经听不见那边的喧嚣,眼前的汉子们渐渐幻化为一个个戏中人物,院子里的一切似乎已经完全笼罩在他们的营造的氛围当中。突然,一声锣响,乐声戛然而止。几个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家伙,长舒一口气,抹一把汗,喝几口水,点上一枝烟,谈笑间,又成了十足的庄稼汉。我知道这是间歇,类似于舞台上的幕间休息。按照乐人行的规矩,院子里的宴席不散,他们就要不停地唱下去。果然,一会儿,那面的乐声又响了起来。

这是一种最原始的乐人戏。乡亲们把这种戏称为桌子戏,意思是几个乐人围着一张桌子就可以开锣唱戏。桌子戏可能是戏剧中规模最小的戏。但桌子虽小,戏里乾坤却不小,方寸之间,乐人们照样能把戏文唱得如泣如诉,绕屋绕梁,演绎出一曲曲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同样能让看戏的乡亲们动情落泪。  

与正规剧团演出的戏相比,乐人戏不光规模小,一般只是折子戏,庄稼人把这种戏叫回回戏。没有布景,没有场面,不化妆,无动作,喜怒哀乐全在一张表情丰富的脸上和野味十足的唱腔中。听起来韵味十足,热闹非凡,却不像剧团演出那样有声有势。不少庄稼人因此就看轻了乐人戏。我们这里流行一句谚语,说谁没见过世面,便喊:小家孩气,没见过乐人唱戏。这话里有贬损乐人戏的意思,却也能看出庄稼人对乐人戏的熟悉程度。  

这其实还不是最小的乐人班子。各地民间艺术的形式不同,乐人班子的规模也不一样。去年前半年,我在陕北旅行时,曾看见过更小的乐人班子。  

夕阳火红,在陕北纯净的天空下,一个急着赶场子的中年汉子,领着两个徒弟行走在黄土地上。一路走,一路演练着马上要演出的唱段。两个徒弟年龄都很小,十一二岁的样子,才刚刚开始学艺。其中一个面红齿白,转着一双机灵的大眼,被师傅训斥几句,转过脸伸出舌头嘻嘻笑。问他们赶什么事。师傅说是米脂县城有一位做生意的家里办丧事,请他们去说书。看他们的行头,不过一把三弦,一面鼓而已。但那位师傅一说起他们说书的场面,还是喜形于色津津乐道,说有时候场子里会挤满了人,喊好声不断,一直会说到深夜。

晋南的乐人班子虽然也大不了多少,唱的戏却是传统戏剧。晋南一带流行的蒲剧是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上千个剧目,经过历代艺人演唱,已经成为一种成熟的艺术形式。乐人班子常演的有《三娘教子》、《放饭》、《杀狗》、《徐策跑城》、《三对面》、《送女》、《吊孝》等戏。都是唱起来或铿锵有力,或声泪俱下,而且只需要一两个演员的折子戏,实际是取全本戏中最精彩动人的一段。演奏用的乐器有板胡、二胡、竹笛、鼓、镲、锣,大些的班子还配有扬琴、三弦,有的还有西洋乐器,比如小提琴、大提琴。对了,还有梆子,蒲剧又叫蒲州梆子,在当地也叫乱弹戏,唱起来高亢激越,节奏感强,梆子是必不可少的打击乐器。  

所谓乐人,其实是一帮热爱演唱的庄稼人,有子承父业的,更多的是跟着师傅学的。平常种着庄稼,有了事,几个人凑到一起,背上家伙就成了乐人。这些人从小聪慧好学,向往艺术,比起一般的庄稼人头脑灵活,有志向。若在有条件的地方,他们中的许多人说不定会成为艺术家的。我从学校回到农村时才十四五岁,极羡慕乐人那种浪漫的生活,甚至也想如他们一样学一手吹拉弹唱的功夫。一次,忍不住悄悄拿起乐人们放在桌上的唢呐,鼓足了腮帮子去吹,刚吱吱呀呀有了声响,便被一位乐人夺过去,像宝贝一样抹了又抹,瞪着眼好一顿训斥,好像我亵渎了圣物一般。从此,再也不敢随便动乐人的乐器,那手吹拉弹唱的功夫自然也没有能够学成。我回到村里的第二年,镇上中学办了一个音乐班,我的四弟自作主张报名成了班里的学生,曾被二哥好一顿训斥。经过两年学习,四弟拉得一手好二胡。后来,四弟旅居法国,在异国他乡,时不时地在月下奏出一曲以寄思乡之怀,让他那些洋学生跟着感叹。那茬学生毕业后,一开始都是乡村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年龄稍大,多数改从它业,留下的无非是当了走江湖的乐人。  

乐人班子的戏也和剧团一样是排练出来的。农闲时节,在背风向阳的墙脚下,谁家院子里,甚至赶集上会的路上,几个人你一句他一句,在吟唱吼叫中,戏也就排出来了。有时,自个儿干活,推着板车,或是赶着牲口,望白云悠悠,绿树成荫,心情也会随着戏里的人物发生变化,眼看着好好的一个人,突然,会吼出一声凄切悲伤的唱段来,再看,像换了一个人,痴痴呆呆的,泪流满面。  

我的一位朋友,年轻时曾搭过乐人班子,,为避免麻烦,晚上,趁月黑风高,一干人做贼一般悄悄来到村外,钻进废弃的砖窑中,一练也是一夜。前些年,我在黄河岸边工作时,有个村子里就有不止一个乐人班子,每年冬天在走事之余,会拉开了架式,像剧团一样在村里的戏台子上彩排他们的戏。一到这种时候,台下坐满了来看热闹的观众,一曲唱完,台下的庄稼人中竟也有人指指点点,说出一番道理来。  

听了多年乐人戏,我感到乐人戏中始终带着一种悲情,那如泣如诉的声音从乐人嘴里唱出来时,比剧团里受过训练的演员更加忧伤,听来,仿佛戏里的故事就发生在身旁,包含着乐人本身的人生辛酸,随着哀伤的音律,人心里酸酸的,直想流泪。一晚上听下来,村子里好像到处弥漫着悲伤的气息。因而,自从乡村出现了西洋铜管乐器后,过喜事的从不请乐人班子唱戏,改为唱欢快的流行歌曲。有些乐人班子也分成两套人马,两套乐器,走红事的与走白事的各执其事。但流行歌曲广播电视里天天都唱,乐人们唱得再好,也不可能比那些歌星们唱得好。庄稼人喜欢看的还是充满了乡土味的乐人戏。

晋南的乐人戏中也有一些诙谐轻松的喜剧,常见的多是眉户戏。眉户戏又叫迷糊戏,也是流行于晋陕一带的一个剧种,乐人常演的剧目有:《王婆骂鸡》、《二姐娃害病》、《张连卖布》等。这几出都是小戏曲,插在其它戏之间进行,好像是要让观众在哀伤之余轻松一下。其中《张连卖布》是全国许多地方都流行的一出小戏,从内容看,也出自晋陕一带。说的是一个叫张连的浪子,卖了老婆织出的布后,赌光了布钱,回到家里和寻死觅活的老婆四姐娃的一连串对唱。这出小戏正规的剧团从来不演,好像是专门为乐人班子编的。内容轻松幽默,有中国戏曲寓教于乐的传统。在一问一答中,表现张连的无赖和狡黠,充满了喜剧色彩。例如:

  女:你把咱大涝池卖了做啥?

  男:我嫌它不养鱼光生蛤蟆。

  女:你把咱芦花鸡卖了做啥?

  男:我嫌它不叫鸣是个哑巴。

  女:你把咱花狸猫卖了做啥?

  男: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女:你把咱狮子狗卖了做啥?

  男:我嫌它不咬贼光咬你妈!

  女:你把咱牛笼嘴卖了做啥?

  男:又没牛又没驴给你戴呀?

  女:你把咱大水瓮卖了做啥?

  男:我嫌它舀水去尻子撅下。

 

我有一位叫王雨花的同事,从小喜欢民间艺术,年青时也曾搭过乐人班子,前几年曾根据《张连卖布》的形式写过一部《小张连卖布》,被陕西戏曲研究院演唱后制成光盘在晋陕一带流传。


  其中有一段异常精彩,唱起来掌声不断。

  女:强盗呀,我问你,

  这几年咱添了多少好东西,

  电视机带彩的,

  电冰箱双门的,

  ……

  这件件家当都遗失,

  你快给我说仔细?

  男:有,有,有有有……

  宝儿妈,王改花,

  ……

  小张连,把财发,

  致富不会忘大家,

  那些东西给了你娘家人,我扶了贫啦!

  

乐人在演唱中,也能根据乡村风气和现场气氛现编现唱,即兴发挥,但往往为取悦观众流于低俗。例如:


  女:你把咱铜尿壶卖了为啥?

  男:我嫌你尿尿时要把溜子(漏斗)搭。

  当然还有更低俗黄色的东西,不提也罢。

  

乐人们把他们干的活叫“走事”,走一次事,唱几场戏要视主家的家庭情况而定,碰上家境好的,要一连演数天。这是少数,一般农家只唱三场戏。一场是丧葬前一天晚上,这是主戏,乐人班子的水平高低,全看这一场戏唱得怎样。  

记得小时候,谁家有事了,一听到唢呐声凄凄哀哀地响,就知道是乐人班子来了。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会往事主家跑。到了后,先看乐人们吹吹打打,这叫报场,起着告知全村的作用,也烘托了气氛。一曲下来,乐人们先要吃饭。乐人们都是急匆匆赶来的,管事的要先招呼乐人们吃了饭,等酒饱饭足,然后才会拉开架式开场唱戏。  

过去的乐人戏多是桌子戏,在主家的土地庙前唱。所谓土地庙,其实是开在照壁前的神龛,专门用来祭祀土地神的。照壁正对着大门,在土地庙前唱戏,有让人一进门就能看到的意思。另外,晋陕一带的风俗,吊唁的亲戚来,乐人们都吹打一番,一来是用乐声传达出悲伤的气氛,二来是要告知堂前的孝子有吊唁的来了,要跪在堂前恭候。这里也有歧视的意味。去年前半年,我在考察山西各地古祠堂时,就发现各地祠规中都有一条:凡操贱业者不能入祠。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乐人就是一种贱业,和娼妓一样被人看不起。作家王西兰先生曾写过一个小说,后来被县剧团改编成现代眉户剧,名叫《唢呐泪》,说的就是乐人因受歧视而遇到的爱情悲剧。把乐人安置在土地庙前,其实是不想让乐人进入正院,连饭也要在那里吃,虽然饭菜并不差,却含有不让乐人入正席的意思。  

按照乐人自己订的行规,晚上的乐人戏有三出,主家根据乐人递上的戏折选好戏,等这三出唱完了,并不停下来,接着由亲戚再点。晋南的丧事一般由儿子操办,点戏的多是出嫁的女儿,由女儿给乐人们另外出钱。碰上女儿多的人家,戏就一出接一出地点,一直到深夜,还会听到激昂凄楚的乐声一阵阵传来。碰上这样的人家,乐人们又是高兴又是发愁。高兴的是会有更多的收入,对于他们来说,点戏的钱是额外收入。发愁的是这戏一出出唱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三年前,办我母亲的葬礼时,因为母亲没有女儿,戏是由表侄出钱点的,表侄年轻不知道深浅,一下子点了六出折子戏,才唱了不到一半,已是深夜,乐人们唱着唱着,就显出了疲态,但台下看戏的乡亲一直不散,乐人中管事的急了,悄悄对我说:不能再唱了,那几位伙计实在受不了。

晚上唱完了,白天还要唱两场,一场是在出殡前。那会儿,纸幡飘飞,哭声阵阵,帮忙的乡亲一阵忙乱,把灵柩抬到巷头,乐人们又登场了。这一出戏叫抱灵牌,标准的一场哭戏。登场的乐人随逝者的性别而定,若是逝者是男性,则由一男性乐人登场,是女性,则由女性乐人登场。无论男女,乐人都是以孝子身份代儿女哭灵,场面甚是感人。乐人披麻戴孝一身戏妆打扮,抱着逝者遗像,在哀乐声中,绕着灵柩声泪俱下地一声声哭诉着老人离去的悲痛。前些天,我参加六弟岳母的葬礼,曾真切地感受到这出戏的动人之处。六弟媳是独女,母亲早逝,本来就悲痛欲绝,在逝去的母亲即将入土的时候,六弟媳早已泣不成声,再由女艺人搀扶着,借女艺人的口,一声声哭诉着母亲生前的恩德和离去的悲伤。那会儿,天地似乎都沉浸在悲痛中,女艺人突然一声嘶哑的哭喊:妈呀!你老人家怎舍得丢下女儿独自去了!六弟媳妇放声痛哭,瘫软在地上。那场面,让在场的女人们个个泪流满面。这一出戏从来都是一个角色演,时间近一个小时。在那近一个小时里,乐人从一开始就是流着眼泪演唱的,其神情动作唱腔,处处带着悲伤,好像比儿女们更能表达出悲情。所以选这种时候演这一出戏,也正是要在丧葬前把悲痛的气氛推向高潮。  

另一场戏在送葬回来后演。逝者已入土为安,接下来事主要设宴招待亲戚朋友,在大家吃饭时,乐人戏又开了。这一次,所唱戏目就轻松多了,哀伤的气氛少了许多。在乡亲们看来,高寿的老人去世,是喜丧。再唱,就有了喜剧登场,《张连卖布》、《二姐娃害病》、《王婆骂鸡》就是在这时候唱的。那天,我和朋友在田野里听到的乐人戏也是在这时候唱的。  

无论别人怎样看,在乐人们自己看来,当乐人实际是一门手艺,曾有谚语:打鼓背搭子,养活一家子。乐人无论是唱戏还是吹打,都是在为生计谋,虽然走南闯北跑江湖,也要根据社会的需要来调整演唱的形式,不然就赚不到钱。现在的乐人手里虽然还是那几件乐器,唱的还是那几出戏,场面气氛却与以前大不相同。演出的戏,确实有个戏样子了。  

乐人班子能大能小,要什么规模,请什么人唱,完全是由事主决定的,那天,我和朋友听完桌子戏。乐人们很快就收拾家伙,准备去赶下一个事,说是:请了县剧团的把式,要先去套班套班(排练)。  

乐人在乡村是被人看不起的特殊群体,又活得最快活潇洒。吃百家饭,走南闯北,行走江湖,有一般庄稼人所没有的人生经验。乐人们唱戏是为生活,也是为艺术。那一声声悲切的演唱,包含着他们人生的辛酸,也有他们对艺术的追求。他们才是真正民间艺术的真正传播者,许多民间艺术正是由于他们,才得以在乡村流传,许多传统剧目也是由于他们才得以在乡村保留。乡村的文化活动也是由他们在支撑着。从他们的演唱中,乡亲们得到了艺术的滋养。这些年,元宵节的红火越闹越热闹,若是哪个村表演得有声有色,不用问,其中的骨干一定是乐人。我们这里的电视台常年举行戏曲唱腔大赛,深受欢迎。观众们奇怪,一下从什么地方冒出了那么多演唱高手,一个个都唱得那么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一打听,原来多数还是常年走事的乐人。  

那天吃完饭后,等管事的付清了钱,乐人班子又是一番吹吹打打,这叫送别曲,吹打完了这一曲,乐人班子就算是把这一处事走完了。晚上,他们又会在另外的地方,再上演出同样悲切而又热闹的场面。(文章来源于《山西文学》2005年11期,作者韩振远;配图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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