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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听歌(四)

2022-08-01 01:42:57

1

 

  有一次,一个哥们儿问我,你头上这个疤是咋回事?我就对他说,说来话长,我年轻时,看到一个故事,说美国的大富豪洛克菲勒,有天回家,他的小孙子看到爷爷回来了,就跌跌撞撞向爷爷奔去。洛克菲勒赶紧俯下身,笑容满面张开双臂迎接孙子。谁知就在孙子即将扑进洛克菲勒怀里的那一刹那,老头突然闪开一步,小孙子结结实实摔了个满嘴泥。事后,老头抽着雪茄,对小孙子说:孩子,记住,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把我给震撼的!人家这教育理念,太高级了!这个故事,就此深深埋在了我的心底。直到有一天,我也有儿子了,我的儿子也跌跌撞撞向我奔来了,我也笑容满面,张开双臂迎接他时,这个故事忽然从心底浮了上来。我闪开一步,看着儿子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嘴唇都出血了,才像洛克菲勒一样,弹了弹想象中的雪茄,对儿子说:孩子,记住,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哥们儿想了想,说故事挺深刻,我还是没明白,你这疤到底咋回事?我沉默了好久,才抬起头,说,那天被媳妇打的。哥们儿也沉默了好久,说,咋没打死你!

 

  我对他这种措辞表示很遗憾。我更遗憾的,是他那糟糕的记性。我说你走吧,走吧,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我这疤,明明是少年时一次斗殴的战利品。混战中,一颗流弹击中我额头,鲜血自我的额头蜿蜒而下,我晕乎乎地发现,青春是阳光和血的味道。而他,我的少年战友,对我说的那句暖心话,我一辈子都难忘:你离我远点儿,我晕血!

2

 

  我这好哥们儿,少年时多才多艺,尤爱西洋艺术,音乐美术文学电影,无不涉猎。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很绅士,叫詹姆斯,每次自我介绍都说,叫我阿占好了。我们偏不,帮他加了个姓,棒槌的棒。詹姆斯,阿棒。跟007差不多。

 

  热爱西方文化,那得学英语啊。我说学英语最好的方法,是多看外国电影。阿棒深以为然,借来录像带,看得昏天黑地。可是效果并不理想,据阿棒说,是因为里面词汇量太少,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单词:Oh yes!Oh god!Oh god , yes!

 

  我分析吧,原因出在阿棒的先天不足。这里有必要描述一下阿棒的相貌了。总的来说,阿棒算是比较清秀的男人。瓜子脸,而且是那种细高挑的葵瓜子。五官还好,基本都在该在的地方呆着,没跑多远。最精致的是皮肤,细腻,白净,紧紧崩在脸上,太紧了,以至于让人怀疑,是不是做拉皮的时候扽紧了在脑后打了个扣。这样一来吧,就显得俩眼特别有神,俩鼻孔踅微有点儿朝天,睡觉都瞪着眼张着嘴,很悲壮,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又赶上嘴小了点儿,说樱桃夸张了,提子吧,那种大个的,美国提子。嘴一小就显得舌头大了,跟肿了似的。你想想吧,天天舌头把嘴顶得合不上,英语?还是学哑语吧。

 

  没想到的是,歪打正着,英语没学会,阿棒后来学会了粤语。仆街,唔该,衰仔,黐线,细佬,锡晒你,张嘴就来,不对,他的嘴不用张,就没合上过。

 

  这完全是他自身努力的结果。也离不开许冠杰林子祥周启生蔡国权谭咏麟张国荣陈百强李克勤梅艳芳林忆莲关淑怡太极温拿达明一派诸前辈的栽培。同时,感谢无线TV,感谢亚洲TV,感谢黄金时代的hongkong

 

  这是后话,先说说阿棒的多才多艺。

 

  阿棒学过油画,最爱画人体,模特不好找,先拿自己下手,对着大衣柜的镜子开练,艺术风格很前卫,走抽象派的路子,以手支颐,神情愁苦,像凝思,像便秘,像在凝思中便秘,像在便秘中凝思。画完挂墙上,谁看了都赞不绝口:黄胄吧这是?到底是大师,这驴画的,都活了嘿!

 

  还学过吹圆号,一种曲里拐弯像迷宫一样的西洋乐器。抱起来顶嘴上,腮帮子鼓起来,很圆润的样子。据说吹的都是什么拉什么夫什么斯基的曲子,乐声辽远而悲阔,把他爸听得老泪纵横,站在阳台眺望家乡的方向,想起了小时候放驴的日子。

 

  后来阿棒又迷上了摄影,准确的说是。把万宝路戒了,买了顶万宝路太阳帽,买了件一百多口袋的马甲,又买了一堆黑白胶卷。干嘛不买彩卷?骂谁呢?搞艺术!懂不懂?

 

  小屋布置成了暗房,气氛十分聊斋,窗户上挂着西村寿行的黑门帘,脸盆里泡着希区柯克的药水,斯蒂芬金的小红灯泡下,阿棒手上的银色镊子往下滴着大卫柯南道尔的水滴,脸上浮现出的神情。

 

  就在阿棒的第一批艺术作品即将诞生之际,“嘭”的一声巨响,一时间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他爹把门踹开了。事后,为了证明他搞的是艺术,而不是所谓的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张曝了光的黑白底片作为呈堂证供,交到了有关人员手里。有关人员端详半天,审慎地判断,这是一种罕见的脑垂体病变。


3


  受了教训,得了书经的指引,现已看得透,不再自困。阿棒开窍了,艺术不是故作高深,不是曲高和寡。艺术离不开真实的生活。走,去逛逛淮海路,去搞搞新意思。

 

  淮海路上风继续吹,回头多少个秋。副食品大楼的对面,城市的黄金地带,新建了很洋气的市民广场,广场上很洋气地养了群到处拉屎的鸽子,花两块钱买包玉米,找块没有鸽子屎的长凳坐下,就能很洋气地把鸽子喂出屎来。

 

  广场下面,是新开业的地下商场,挂满了仿自香港连续剧里的花T恤和老板裤。门口有家高科技的电脑画像,几分钟就能为你画一幅颇具明星风采的黑白素描。我和阿棒端坐在电脑前,张开口似救生圈,感觉跟周润发比,就差咬根火柴棍了。

 

  然而现实很残酷。我们俩挥舞着手里的画像,质问老板:画成这逼样你特么好意思收钱吗?老板嗤嗤冷笑:敢特么少一分钱,我就给贴电线杆子上去!

 

  交了十块钱,蹲路边,把画像撕得比碎纸机碎得还碎。阿棒站起来,像个孤独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对我说,就当这一幕,从未发生过吧。我很不服气,把脸凑近副食品大楼的玻璃幕墙,又进行了一番艰难的审视。

 

  客观地说,忽略掉没洗净的胰子沫的痕迹,这张脸还是相当有看头的。问题出在发型上,太土了,光图便宜了,家门口的剃头铺一个头两块,洗头连胰子都舍不得用,直接用碱面搓。老头手里那把推子,使起来连咳带喘的,比他身子骨还瓤。墙上连面镜子都没有,剃完了老头端面印着红双喜的圆镜子,左右挪着让你看。镜面都成磨砂的了,我看个蛋!

 

  就这么定了。必须找家真正的美发店,剪个最时尚的发型了。阿棒不同意,说闹。我说哇爱?阿棒晃了晃一绺绺的刘海,说无谓要我说道理,豪杰也许本疯子。我看看他,说,至少,你得剪剪鼻毛吧。



4


 

  按音乐类型来划分,理发店大致分这么几个档次:老板娘能跟着凤凰传奇的“娘子”,节奏奇准地接唱“阿哈”的,价格比较宜人,一般十块钱还能喷你一脑门发胶;如果发型师穿条勒紧裤裆的瘦腿裤,跟着杰伦导师的“牛仔很忙”,屁股蛋颠个不停的,剪个头会员价也得二十起;要是一进屋,不知道从哪飘来了阿黛尔或者布莱曼的歌声,你得小心了,胳肢窝喷了二两古龙水的托尼或者杰米,要向你推销贵宾卡了。

 

  这说的是现在。我们那时候还不兴这套,一个头两块还想听歌,自己哼吧。想听点儿动静倒也有,老头走墙根儿“啪嗒”拉一下拉绳,门框上的喇叭唱了起来,拉魂腔,《喝面叶》:“大路上来了我陈士夺,赶集我赶了三天多……”

 

  陈老师您心真大,就不怕隔壁的也姓王?

 

  我和阿棒绕过副食品大楼,后面是一片老房子,其间有条羊肠小巷,巷子两头,各有一家美发店,南头这家店出门几步就是淮海路,老板是位冷艳的温州女人,厚嘴唇,高颧骨,梳个怒发冲冠头,总之吧,低配版的梅艳芳。店名很好记,388,取其谐音吧。阿棒叫她温州三姐,一见到三姐就眉飞色舞的,那个贱,我说你小心三姐夫打你。

 

  三姐爱听梅艳芳,《孤身走我路》,《冰山烈火》,唱得入味。阿棒爱屋及乌,也听上了粤语歌,买了一堆回家研修,最爱阿梅的《坏女孩》,顶着肿胀的舌头反复练习:“他一双手一起暖透我,还从眉心开始轻轻亲我,我知他打算,人却不走远。。。”把我一玩摇滚的,听得脸通红,想起了阿棒的。

 

  三姐的手艺好,主打烫发,天天一屋子满头是卷儿的妇女,阿棒也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肩上披块塑料布侧身其中,自从遇见了三姐,阿棒的头发就没直过。说起来很惭愧,我这摇滚少年,也恭逢其盛,跟着烫了那么一次半次的,回到家我爸吓一机灵,我妈倒很讶异:你这花,烫得比我的好啊!

 

  我还是喜欢巷子北头那家店,太有性格了。老板是位本地土著,年纪轻轻飘然南下,在热带季风的熏陶下,学艺归来,在自家小屋开店创业,顺便带回了风头正劲的香港流行文化,店名叫做“迪迪一派”,很明显是向著名的“达明一派”致敬。

 

  每天上午十点,还没开门,店门口已经有人在等,老板戴一副圆框金丝眼镜,不慌不忙,随手摸一盘卡带,塞进音响,达明一派的“十个救火少年”,歌声轰然而起,迎接一群惨绿少年。

 

  店里除了有香港乐坛的各位前辈,还有位港味十足的本地姑娘,一头金黄卷发,仔裤板鞋,嘴角叼一根万宝路。这样的装扮在当年已经够稀罕的了,更奇的是这位还不穿袜子,白得近乎透明的脚踝上,那些淡淡淡淡的蓝,应该是上帝亲自打造的。更难得的是,这位不光听粤语歌,还听摇滚,最爱崔健的一块红布。姑娘是老板的女友,在店里帮忙,洗头吹头啥的。这把一屋子少年弄得,心里面乱七八糟,,一会儿流氓大亨。

 

  老板手里的剪刀寒光闪过,无数的光阴化作满地碎发。几年后,那位港味十足的姑娘不辞而别,我在电视台的点歌栏目里,看到老板为她点了一首歌,崔健的一块红布。凄厉的小号声中,屏幕上打出一行字幕:蓓蓓,回来吧。无论你走了多远多久,我会在家等你。

 

  对了,还有阿棒的三姐,也和那片老房子一起消失无踪了。每次阿棒在街头听到扩音喇叭的声音:浙江温州,浙浙浙江温州。。。。他就会忽然想起,好久没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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