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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勋口述 梁思永笔录《万木草堂》回忆

2021-09-26 20:13:08

【梁氏文化馆】/ 梁论文选  

梁启勋口述,梁思永笔录
(万木草堂为光绪康有为先生设教之所,在广州广府学宫之仰高祠,而梁启超及其弟启勋亦皆当时草堂问字者之列,其时为光绪十九年癸巳也。启勋于七十年后,追述少年时从游康氏帐下听讲之情景,由其侄梁思永笔录,由大陆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予以辑梓,兹承日人坂出祥伸教授影印见寄,特录出,以见康师熏陶学子进德修业之一斑。武进蒋贵麟谨识。)

,即光绪十五年己丑,康有为先生以布衣上书,请维新变法。清朝政府置之不理。康乃出京回广州,自思孤掌难鸣,要有群众基础,乃可有成,就决定先从教育培养人材入手。当时有位陈千秋先生是学海堂的学生,学问相当好,已拜在康先生门下。梁启超中举后,考上学海堂正课生,在学海堂认识陈千秋,陈与梁谈起康先生学问如何好,引梁与康相见。康梁二人相谈甚为融洽,梁亦很佩服康的学问,也就拜康先生为师。由陈千秋与梁启超二人援引各人的亲戚朋友,直到有了二十多个学生,于一八九一年,即光绪十七年辛卯,在广州长兴里设立“万木草堂”,开始讲学。一八九三年搬到卫边街,这时已发展有四十余个学生。我本人就是一八九三年进“万木草堂”学习的。一八九四年“万木草堂”搬到广府学宫,那时已有一百余个学生了。
康先生讲学的内容,是以孔学、佛学、宋明学(陆王心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他讲学重“今文学”,谓“古文”是刘歆所伪造、即如春秋,则尊公毂而非左传。当时,他对列强压迫、世界大势、、。每论一学、论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并引欧美事例以做比较证明。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先生所讲的《学术源流》。《学术源流》是把儒、墨、法、道等所谓九流,以及汉代的考证学、宋代的理学等,历举其源流派别。又如文学中的书、画、诗、词等亦然。书法如晋之羲献;羲献以前如何成立;羲献以后如何变化;诗格如唐之李、杜;李、杜以前如何发展,李、杜以后如何变化;皆源源本本,列举其纲要。每个月讲三四次不等,先期贴出通告,“今日讲学术源流”。先生对讲“学识源流”颇有兴趣,一讲就四、五个钟头。
在万木草堂我们除听讲外,主要是靠自己读书、写笔记。当时入草堂,第一部书就是读《公羊传》,同时读一部《春秋繁露》。除读中国古书外,还要读很多西洋的书。如江南制造局关于声、光、化、电等科学译述百数十种,皆所应读。容闳、严复诸留学先辈的译本及外国传教士如傅兰雅、李提摩泰等的译本皆读。

每天除了听讲、写笔记、读书之外,同学们每人给一本功课薄,凡读书有疑问或心得即写在功课薄上,每半个月呈缴一次。

功课薄是万木草堂一件重要制度。每见学生写一条简短的疑问,而康先生则报以长篇的批答。即以我本人而论,有一次我写一条质疑,谓“见论语子罕章曰,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儒家哲学不言利,诚然。孟子是儒学正宗,他就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但论语尧曰章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宪问章曰,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这类话,要列举,还有。至于仁字,更是儒家哲学的纲领,那能谓之罕言呢。”我这条质疑,不过百十个字,但康先生当年的批答,却有好几百字。
同学们的功课薄写满之后,先生令存入书藏,供新来的同学阅览,谓等于听他的讲义云。这里头,不少“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后来戊戌查抄万木草堂时,都付诸一炬了。
功课薄之外设一本厚薄,名曰“蓄德录”。每日顺着宿舍房间,以次传递,周而复始。各人每日录入几句古人格言、名句或俊语,随各人意志之所好,写什么都可以。譬如写“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等等均可。这些格言、名句除写在“蓄德录”外,同时用一张小纸写出,贴在大堂板壁上。它的作用,是用以提起个人的警惕,引起各人的兴趣。每隔三五个月,先生也拿去翻阅一次,借以验其个人思想之所趋向,无不补助。
万木草堂我们除自己用功读书之外,还有一种特殊工作即编书,这是协助先生著述的工作。譬如康先生要写一部《孔子改制考》,由他指定一、二十个同学,把上自秦汉、下至宋代各学者的著述,从头检阅。凡有关于孔子改制的言论,简单录出。注明见于某书之第几卷、第几篇,用省属稿时翻检之劳。时间由编书团体共同商定,每月上旬某日某日,中旬某日某日,下旬某月某日,自几点至几点,会合在大堂工作。仍坐无靠背之硬板櫈。某人担任某书,自由选择。一部编完,又编第二部。这些稿件,统存于书藏,备先生随时调用。戊戌查抄万木草堂时亦付诸一炬了。当时,所编的书《新学伪经考》四本已出版;。
万木草堂的图书阅览室叫书藏,是以康先生所藏书为基础,同学们家藏的书,则自由捐献。“捐入书藏”,是当日草堂同学一句口头语。
万木草堂里面还有一个礼乐器库是入贮藏习礼时所用的仪器。如钟、鼓、罄、铎、干、戚、羽、旄以及投壶所用之竹箭等。习礼,每月一次,先生自制一套“文成舞”。钟罄齐奏,干戚杂陈,礼容甚盛。习礼有尊孔的意义。
入万木草堂学习的学生每人每年十两银子,名曰“修金”,与其他书馆一样。但寒士则免费。如曹箸伟是个穷秀才,先生不受他的修金。徐君勉家颇宽裕,且家无尊长,诸事由他主持,他每年就送三,四十两修金。
万木草堂无考试制度。全在功课薄上窥察各人造诣之深浅,亦不分年级与班次。在旧学生中举出两三名“学长”以领导新生读书。梁启超就是一个“学长”。

草堂弟子在学习上都是很用功的。例如康先生有名的学生陈千秋就是一个非常努力读书的人。他有条有理,非常爱护书籍。看书时,如果在房中走着看,总是用长袖子托在手上垫着书看。如果坐在桌旁看书时,就用右臂长袖把桌上尘土拂净,才肯把书放在桌上。他看过的书老是很整齐清洁的。另一个学生曹箸伟喜欢躺着看书,每天都拿很多书放在床边,看后随手放在床上,随拿书随放书,第二日又不把书归还书架上。日久满床都是书,晚上只好睡在书堆里。
草堂同学在生活上是很随便的。书籍、用具、衣着都是彼此不分的。草堂制度规定,夏天都要穿长衫,因白夏布不耐脏,大家都是穿蓝夏布长衫。在街上发现有穿蓝夏布长衫的青年,均是草堂弟子。有一次康先生对我们说:“诸君这样相处很好,现在人少还可以,将来同学多时怕行不通,孟子的弟子还有偷鞋的呢。”
万木草堂当日在社会上所起的作用,可以以梁鼎芬先生赠康先生几首七言律中的几句作代表:“九流混混谁真派,万木森森一草堂。但有尊北海,更无三顾起南阳”。当时满清科举制度除考“八股”外,还有一场考“经古”是关于学问方面论述。这场关防不严,可以随便互相谈话,在考场中只有万木草堂弟子谈话,其他人都在听草堂弟子讲话,这也是社会影响的一种。
戊戌以前,政府无干涉之事。社会人士初以我们为怪物。康先生中举以后,才知道康有为主张废科举不是因为他不会作八股。而且每年草堂弟子中秀才、举人的也不少,。万木草堂从一八九一年开办,至一八九八年戊戌,共八年。草堂学生连同康先生往桂林讲学之后的两广学生以及在上海、北京来拜门的约千人。
康先生中等身材,眼不大而有神,三十岁以前即留胡须,肤色黑,有武人气。他是荫生中举,是个世家子弟,但他的生活朴实。先生不住在万木草堂,他家住在云衢书屋,在惠爱街,距离广府学宫相当远,每日往返都是步行。
康先生幼年就非常喜爱读书,曾受过严格的程朱教育。青年时期,博通今文经学,中国史学及佛学,弃程朱学转崇陆王学。记得幼博世叔(即戊戌六君子中的康广仁)同我们说:“你们先生,从小就很用功读书,每天早上拿五、六本书放在桌上,右手拿着一把很尖利的铁锥,用力向下一锥,锥穿两本书,今天就读两本书;锥穿三本书,今年就读三本书,每日必定要读一锥书。他有时要完成看一锥书的任务,看书看得上眼皮闭不下来。”
康先生的精神很好。讲课时总是挺着脊背坐几个钟头。同学们坐了四、五小时无靠背的硬板凳,下堂后即回宿舍倒在床上了,但康先生回他的屋子即批阅功课薄。若有些非面谈不可的问题,随即传见。倒在床上的同学,最怕被传。
广州有五个大书院,它们的名字就是学海堂、粤秀、粤华、菊坡、广雅。那时没有学校,这五个书院,可以称为省立研究院了。他的主干人称为山长,地位最清高,,由督抚聘请。总督、巡抚、学台到任,先拜山长,山长回拜。康先生每次会见他们,大概都带一两个学生同去。因为他们见面,总是谈学问,常时辩论得面红耳赤。跟去那一两学生,偶坐旁听,获益不少
假令康先生终身讲学,,其在社会上所起的作用更大。用其所短,惜哉。
长兴里和卫边街的同学们,都是二十左右岁的人,正是求知欲最发达的时候。脑海中本来空空洞洞,一张白纸,什么东西都可以收纳。又值方面复杂、材料丰富的学术源流讲义以诱导之,所以同学们的思想,尽情奔放,各随其意志之所接近,冲动之所趋向,如万壑分流,各归一方。
以佛学而论,可提梁伯隽作代表。伯隽名朝杰,是一个异样的聪明人。十四岁中了一名举人。旧说十四,满岁数实在十二岁多。梁启超把他引进长兴里。他听了学术源流的印度哲学,心仪佛法,兴趣近于禅宗一派,终日静坐,极少与同学会谈。七十年前的广州,无分冬夏,蚊子不饶人。伯隽将一把藤椅放在床上,下了帐子,读书打坐,都在里面。有一天,他请教康先生,现在要读什么书。先生说:“经书你已经读过,读史罢。司马温公的通鉴,繁简得宜,其中所加之案语,条条都好。凡是‘臣光曰’之下,就是他的案语,长则数千百字,短则三两句,无一不扼要而精警,就读通鉴罢。”过了二十多天,他把二百九十四卷通鉴读完,又去问先生在读什么书。先生心里觉得有点稀奇,试举其中的人物或事迹问他,都能答复,诚不亏为一个小怪物了。记得他作过一首《摸鱼儿》,中有几句曰:“萧萧马鸣催日落,弄得老天憔悴。我何顾,算万里堂堂,犹是神州土”,也不像十几岁的孩子话。

讲到刑法这一方面,可以陈千秋做代表。千秋字礼吉,南海西樵乡人。西樵九十六乡,共同组织一个“同仁局”。广东的乡村,每乡一万几千人,并不稀奇。如新会的海外乡,南海的九江乡,都是十几万人。而且从前的人数统计,只算男丁,不计妇女。所谓一万人云者,实是二万。西樵九十六乡,少说也有二百多万人口。陈千秋尝被举为同仁局长。彼出其商君韩非之心得,治安井然。乡民有争论,多半有同仁局为之处理,不必经官府。所以南海县亦乐得省事,常与同仁局紧密联络,故陈千秋得以大显其才能。
至于道家一流,则曹箸伟可作代表。箸伟名泰,南海人。性情近于庄列一派,笃信虚无学说。有一次,他闻得有一个人,名叫林太平,能飞行。他要访寻此人,约我结伴。林是清远人,该县在广州极北方,是山区农业地方。该地居人,除了农民就是农民。我们去的时候,已经短衣,但土人见有着鞋袜者都觉得不顺眼。大概也不识得读书人,只是听戏时,见台上的角色是着鞋袜的,所以有个中年人问“你们是唱戏的吧”引得我们大笑。那年我是十九岁,一张大圆脸。箸伟和我开玩笑,说“你一定是个唱花脸的”。林太平的踪迹不可得,便回万木草堂了。随后箸伟独自往罗浮,不知访那个高行道人。在罗浮得病,回家没有几天就死了,年仅二十三岁。一八九三年,箸伟原在石兴巢的翰墨池馆。有一天,陈千秋到该处访友,经过一房间,门未闭,墙上一副对联曰:“我辈耐十年寒,供斯民衽席;朝廷县一副泪,闻天下笑声”。陈觉此人甚有道理,即时拜访。一见投契,因介绍他到卫边街和我同年进馆。箸伟学问即好,辩才无碍,且有滑稽性。编书工作徐君勉最积极。君勉名勤。逢编书日,有晏起未列席者,即入室干涉。康先生一次生病后,自书一张客约贴在会客室。箸伟仿他的语调,也写一张客约,贴在卧室里,请人让他多睡一会儿,中有两句曰:“五更未睡不能起,木虱咬伤不能起”。粤语木虱即臭虫。墨家的无我博爱,可以梁启超作代表。他尝写了一部墨经校释,一部墨子学案。
。学问无甚特长。
一八九一至一八九四这四年间,学生之各个家庭间,均有相当不安的冲动。康先生只主张废科举,而学生则力攻八股文,不肯考试。于是有父兄的家庭,大不以为然。谓不过考还读甚么书,如果要入万木草堂,则学费就不给了。康先生乃力劝同学们,不要如此以妨碍前途。谓:“我且过考,诸君何妨强力为之,以慰父兄之心呢。”往后乃逐渐转变,且获得不少秀才举人。


以上就是我对万木草堂的回忆片断。时隔七十年,许多事情都记忆不清了。

(原载 / tuisiba吧 

梁兄弟5 图  

塘溪老嘢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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